作者：林虎
香港的街市，仿佛是摇晃着跑过百余年岁月，载着无数脚步碾过港岛南北。
我攀上叮当车二层，拣了靠窗的木座，车身便吱呀摇晃着开动了。扶手磨得光润泛亮，细看竟镌刻着时光的指纹；窗外街市急速滑过，茶餐厅的蒸汽，霓虹灯管的闪烁，阳台上飘摇的衣衫，连同那些老字号“利工民”的招牌，都成了流动布景上鲜活的针脚。叮当车一路颠簸着前行，恍若穿行于一条活着的时光隧道。
海港城巨大的玻璃幕墙之下，里面是另一个世界，大理石地面映出水晶吊灯冷冽的光，空气里飘浮着奢侈品的香水味，镀铬电梯如瀑布般无声倾泻。我穿过这精心雕琢的奢华，直向码头奔去。维多利亚港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，刹那间吹散方才的脂粉气息。天星小轮正泊在岸边，绿身白顶，像个朴拙而忠厚的旧友，汽笛声低沉悠远，渡着行色匆匆的众生，也渡着悠悠的百年。
海面，一艘古旧的三桅帆船——“鸭灵号”。它在波光粼粼的海湾里，红帆微垂，木质的船身在阳光下显出温润的棕褐，与远处玻璃幕墙的锐利反光遥遥相对。这船曾是渔民搏击风浪的依靠，如今却如一位退隐的耆宿，安然卧于霓虹都市的怀抱中，默看这繁华变迁。
暮色四合，维港两岸的万千灯火骤然点亮，如星河倾落人间。我踱回庙街夜市，白昼的秩序在此刻彻底消融。霓虹灯管在视网膜上灼烧，排档的铁锅镬气冲天，人声与叫卖声织成一张巨大喧嚣的网。摊前烛火摇曳，摊主口中呢喃有词；烟火气升腾，浓烈得几乎有了形质，弥漫在每寸空气里，喧腾市声如海潮，裹着人沉浮其中。此处的人间烟火，与海港城的精致清冷，竟在同一个城市血脉里奔流交汇，互不相让。
夜色渐深，叮当车叮当声在灯火阑珊的街巷里清脆回响。这铃声，穿透了百年的喧嚣与沉默，也串起了古老帆船与现代大厦，串起了市井烟火与奢靡橱窗。香港的骨骼是那百年电车轨道的硬朗，血肉却是市井烟火的蒸腾滚烫——它正是如此一座城，在时光的激流中站定，任古老与现代在它身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印记，然后一同生长，一同呼吸。
叮当车依旧在轨道上缓缓前行，铃声清脆，一声声敲打着夜晚。它提醒着人们，这城虽千面，其灵魂深处那坚韧而喧闹的脉搏，始终在古老的轨道上奔流不息。
【编辑：陈旭颢】
